《玩家》——一出京味浓郁的世态话剧 作为北京人艺2016年度推出的重头戏,《玩家》的首轮演出获得了很好的上座率,也得到了媒体的好评,一致认为是北京人艺舞台上又一出成功的京味话剧。早在话剧《玩家》举办媒体见面会时,《京华时报》即以“话剧《玩家》京味儿浓”为题予以报道,称:“见面会上,无论是编剧刘一达的书面发言,还是导演任鸣,主演冯远征、闫锐等人艺实力派演员的现场讲述,都让观众感受到了作品浓浓的京味儿。”而千龙网《北京人艺原创话剧〈玩家〉首演获赞》引述了两位观众的话:一位认为“《玩家》是近年来最有味道的一部原创戏”,另一位表示“地道的京味儿台词最令人称道”。业内评论同样如此,剧作家李龙吟发表博文《从〈玩家〉看京味儿话剧的回归》,从“北京的地儿,北京的事儿,北京的人儿,北京的味儿”四个方面充分肯定了《玩家》作为京味话剧的成功。此外,《新京报》文章《〈玩家〉:三小时尝尝“新京味儿”》引述评论家徐健观点,认为《玩家》带来的最大惊喜在于“对京味儿特色的拓展和丰富上”,“任鸣导演的‘新京味儿’给我们提供了新的经验”。 这当然不是溢美之词。
《玩家》的确是一出京味浓郁的世态话剧。该剧取材于上世纪80年代后期北京兴起的民间收藏热潮,围绕靳家一对祖传元青花瓷引发的纷争,着重展示了不同时期北京收藏界的众生态。其中既有以靳伯安为代表的老一代玩家,也有以齐放为代表的传承了前辈精神的后起之秀,以及被裹挟在商品经济大潮中或浮或沉的魏有亮、王小民之辈。就是说,这是一个只可能发生在北京的故事,本身即带有鲜明的地域和时代特征。值得一提的是,剧中不少场面、对白,尤其是几个次要人物的表现可圈可点,例如宝二爷向齐放炫耀与港商在香港美食城吃饭一段:
宝二爷 这算什么?我可是王爷的后代!要说吃港怂不灵,讲吃还得咱北京爷!老话怎么说来的,七辈子学吃,八辈子学穿。要的是什么?谱儿!我爷爷那会儿,出府八对宫灯引路,郊游四辆卧车跟班,在家里摆堂会,请的是“八大楼”的名厨掌灶。那是什么席面儿?万字燕菜、三吃活鱼、抓炒鱼片、罗汉大虾、红烧大鲍翅、八宝冬瓜盅、三焦烩蛇羹!还有这—— 齐 放 那不是你吃的,是慈禧老佛爷吃的!
话语不多,却将宝二爷京城混混的个性展示得活灵活现,连带着透出浓郁的京味儿。类似的还有第二幕中寿五爷与蝈蝈李谈论极品蝈蝈“翅子”一段,既道出了玩蝈蝈的讲究,又彰显了说话人的身分,更由蝈蝈引出古玩器物,一石数鸟,妥帖自然。 有些语言富于时代气息,非亲历者不能道。如齐放父教训痴迷古玩的儿子:
老 齐 我就纳这个闷儿,一个新时期的大学生,放着国家机关的铁饭碗不要,怎么会迷上这些破瓶子烂罐子?你要干什么!你要走什么道路!醒醒吧儿子! 齐 放 这叫人各有志。 老 齐 有志?玩物丧志!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大学生,让一个所谓的玩家给带到沟里了!玩儿玩意的都不是玩意!玩儿吧,我不信玩,能玩出“四化”来? 齐 放 您等着吧,我早晚能玩出个“四化来”!
有些语言富于喜剧色彩,颇类相声中的逗哏。如魏有亮将铜火锅误当古玩与齐放等人的一段对白:
魏有亮 齐放!我这一次在农村收了一个宝贝,周朝的鼎! 齐 放 什么? 常 茂 腚? 魏有亮 鼎! 齐 放 圆的方的? 魏有亮 圆的! 齐 放 铜的铁的? 魏有亮 铜的! 齐 放 有字没有? 魏有亮 有字! 齐 放 八成是青铜器吧!在哪儿呢? 魏有亮 这儿呢!你看看,圆的,铜的,是不是周朝的鼎! 齐 放 是!这是周朝涮羊肉的! 魏有亮 这上面还有字呢!顺来东…… 齐 放 那是东来顺! 魏有亮 我说怎么那么耳熟呢!他说这东西不真? 常 茂 真!真是涮羊肉的! 魏有亮 周朝就有涮羊肉了?!中华饮食文化真是源远流长!
当扮演魏有亮的班赞操着一口河南方言说出上述台词时,他不仅很好地演绎了这个在京城打拼的外省小人物,更让全场观众领略到了什么叫做京派幽默。 剧本能有这样的效果,自然离不开编剧刘一达 “京味小说家”的特殊身份。据有关介绍,刘一达曾主持过《北京晚报》的“京味报道”专版,熟悉老北京的风土民情,并出版过《京城玩家》《爷是玩家》等多部京味小说,其中部分作品或被改编为电视剧搬上荧屏,或被录制成有声小说在广播电台、网络播放,在京城拥有不少读者和听众。所以,话剧《玩家》呈现出浓郁的京味儿,实在是顺理成章。 有此剧本,再加上有着导过多部京味话剧经验的任鸣执导,冯远征、梁丹妮等一批人艺实力派演员出演,难怪数场过后,首轮演出14场的门票便已售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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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北京人艺之所以约请刘一达跨界创作话剧,原因也就在此。 在北京各大话剧团体中,若论话剧的地域色彩,亦即所谓京味话剧,北京人艺可谓独领风骚。从建院伊始老舍的《龙须沟》《茶馆》,到后来何冀平的《天下第一楼》、过士行的《鸟人》、中杰英的《北京大爷》、郑天玮的《古玩》、刘恒的《窝头会馆》,以及李龙云的《小井胡同》、顾威和蓝荫海的《旮旯胡同》等,或取材于历史,或着眼于现实,共同展示了北京的地域文化特征。正是这些剧作成就了北京人艺的京味话剧传统,并培养了一大批喜爱京味话剧的观众。从北京人艺的角度来看,刘一达的加盟,无论是对于赓续人艺的传统,还是保证演出的票房,都是十分明智的选择。就刘一达而言,能够与北京人艺携手,尝试一种新的艺术样式,实现从“京味小说”到“京味话剧”的跨越,也是一个很好的机遇。应该说,这样一种合作思路在缺少优秀剧本的当下具有建设性的意义,如果在表现形式上不拘一格,有更多自由创造的空间,相信更有可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话剧《玩家》脱胎于刘一达2007年出版的纪实小说《爷是玩家》,小说不仅延续了作者先前的京味特色,更迎合了时下流行的收藏热,故甫一出版,即成热销。显然,这是促成北京人艺约请刘一达创作话剧《玩家》的契机,在将近十年后,话剧《玩家》终于改定,搬上舞台。 有必要指出,尽管小说《爷是玩家》为话剧创作准备了素材,但二者的关系并非简单的移植。一方面,话剧的确从小说中吸纳了某些素材,比如小说第一辑第四章写“作旧高手毛晓沪”,第五章写“海归玩家金鑫”,第八章写“玩瓷片儿的‘片儿白’”,第二辑第六章写“玩虫儿的‘蝈蝈儿张’”等,都依稀有着剧中人物的影子。此外,小说《前言》中特意讲述了九方皋相马的故事,认为真正的玩家与一般的玩者不同:“他玩的不只是玩艺儿,而是更高级的东西”,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形而上的“天机”。换句话说,“玩家实际上玩的是一种境界”,玩的是一种过程而不是结果。与人物形象的情况相似,作者这些感悟同样贯穿在话剧之中,成为剧本潜在的意蕴。另一方面,话剧又明显有别于小说,几乎可以说是另起炉灶。其差异主要有二:一是小说选取了多位不同行业的玩家分别叙写,各篇相对独立,仿佛是一部短篇小说合集,而话剧则以靳伯安为中心编织人物关系,围绕靳家所藏元青花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二是小说所写人物均为现实中人,故虽不乏作者的想象,到底还是以纪实为主,而话剧所写则纯属虚构,虽不乏现实依据,毕竟更多作者的加工与创造。
从某种意义上说,话剧与小说的这种关系(当然也包括剧作者由小说转向话剧的创作背景),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话剧。比较而言,话剧在某些场景的展示和次要人物的塑造上更为成功,而在主要戏剧冲突的设置及主要人物的刻画上稍显薄弱。如上节所述,诸如宝二爷、魏有亮、寿五爷、蝈蝈李等次要人物,其性格、语言都有不少出彩之处。再就是新一代玩家齐放,作为贯穿全剧的重要人物,也给观众留下较为深刻的印象。在这些人物身上,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作者厚实的生活基础,感受到作者对老北京、新北京风土人情的熟悉,以及地域化、个性化语言的熟练掌控。但在靳伯安、关婶、林少雄这组人物关系及相应的性格刻画方面,却多少感觉到作者的力不从心,也不难看出某些明显的疏漏。例如关婶和港商林少雄的关系。靳家儿子儿媳话里话外,给观众的感觉是二人有感情纠葛,而关婶不顾靳伯安反对答应去赴林少雄的饭局,进一步坐实了观众的猜疑。可后来揭底,林少雄不过是关婶前夫的老同学,这不仅造成关婶的行为缺少充分的依据,靳伯安与林少雄之间的冲突过于简单,而且无法解释林少雄前后性格的变化。 而从舞台呈现来看,由冯远征扮演的靳伯安、梁丹妮扮演的关婶、丛林扮演的林少雄,其剧场反应并不如一批新人的表现。如杨佳音扮演的宝二爷、班赞扮演的魏有亮、闫锐扮演的齐放、闫巍扮演的王小民等,对剧中人物的演绎都能获得观众的共鸣,形成热烈的回应。作为对照,当靳伯安再次讲述两只青花瓶故事时却引发观众的笑场,与作者预期的效果大相径庭。所以如此,不能不归因于剧本所塑造的人物形象,而非演员演技的差异。这似乎表明,话剧《玩家》的成功更多体现在对世态人情的展示方面,至于剧作者所期冀的真正玩家的境界,或者说真假青花瓷背后的深层意蕴,还有待更进一步的提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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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25日,话剧《玩家》在北京人民艺术剧院进行了首场公演,而前一天,8月24日,是著名作家老舍投湖自尽的忌日。《玩家》剧组的这一安排,显然带有向老舍先生致敬的意味。如前所述,北京人艺京味话剧的传统是由老舍的《龙须沟》《茶馆》两部作品奠定的,同时这两出戏也创立了京味话剧的基本范式,即:将剧情的发生限定在某一公共空间或特定区域,选取数个具有典型性的历史截面,通过富于地域色彩的故事、人物,运用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来展示北京的历史变迁和民俗文化。后来北京人艺上演的京味话剧,尽管时代不同,题材各异,但基本上都不出这一范式。如果再作细分,又可分为两类:一类以《天下第一楼》为代表,另一类以《小井胡同》为代表;前者师承《茶馆》,后者取法《龙须沟》。照此分类,《玩家》应该更接近后者。 如果认真打磨,使之更少瑕疵,《玩家》有望成为北京人艺舞台上的保留节目,但京味话剧如何实现自身的超越,创作出新的里程碑式的作品,仍是剧院必须思考的问题。有京味话剧这一传统是北京人艺的骄傲,同时也是对北京人艺继续前行的挑战。导演过《龙须沟》《茶馆》焦菊隐在1963年写过一篇文章《守格·破格·创格》,专论继承、发展、创造三者的关系,其中有两句话说得极好:“墨守成规,才有可能,有条件成为独创一格的作家、艺术家;但同时,独创一格的作家、艺术家,必然不肯墨守成规。”守格、破格、创格三者相辅相成,守格是破格的前提,而破格的目的在于创格。联系京味话剧当下的处境,是否可以说,无视京味话剧的传统固然不足取,仅强调恪守传统亦非良策,必须守而能破,破而能创,形成新的跨越,才是我们努力追求的目标呢? 当年老舍创作《茶馆》时并无成规可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写的算不算“戏”,不知道这样的作品能否在舞台上演出。然而,老舍以小说笔法写戏,却不期然而然地开创了一种全新的话剧模式,不仅成为北京人艺历演不衰的经典之作,而且在中国当代话剧史上占有一个特殊的位置。其中道理,值得我们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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