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是中国话剧史上第一部用“三一律”结构形式写成的多幕剧,采用危机上开幕的结构方法,在矛盾冲突接近总爆发的时刻回溯和交代复杂前因。
全剧有多重戏剧冲突线,贯串始终的主要冲突是繁漪和周朴园、周萍父子的冲突,以繁漪、周萍的冲突加强繁漪、周朴园的冲突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周家的母子乱伦事件是周朴园的家庭专制造成的。众多矛盾冲突与主要冲突彼此交织向前发展。本剧还成功地运用了“发现”与“突转”、“悬念”等结构技巧。 《雷雨》艺术生命力百年不衰,和它缜密严谨的结构艺术密不可分。
《雷雨》问世
四幕剧《雷雨》是曹禺大师写于1933年的优秀剧本,它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集中描写了周、鲁两家8个家庭成员之间前后30年的复杂纠葛和大悲剧,深刻地暴露了旧中国上层社会的罪恶。《雷雨》的出现,纠正了中国早期话剧一味摹仿西洋剧的欧化倾向,使话剧创作与现实生活更加贴近了。
写作意图
曹禺大师谈到他的写作意图时说:“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压抑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
又说:《雷雨》是“没有太阳的日子里的产物”,“那个时候,我是想反抗的,因陷于旧社会的昏暗、腐恶,我不甘模棱地活下去,所以我才拿起笔。《雷雨》是我的第一声呻吟,或许是一声呼喊。”
尽管作者主要还是从家庭乱伦的人物关系的角度写出一部家庭悲剧,但在实际描写中已触及到现实关系的某些本质方面,周公馆这个冰冷、不义和邪恶的旧家庭正是整个旧社会旧制度的缩影。
本剧在艺术上也达到了很高水平,作者非常熟悉旧家庭生活,对塑造的人物有着深切的了解,人物性格的把握非常准确:周朴园的专横伪善,繁漪的乖戾不驯,给我们留下挥之不去的印象。作者善于把性格各异的人物组织到统一的情节结构之中,营造出许多紧张、精彩的戏剧场面和强烈、集中的戏剧冲突。
百年不衰的“雷雨” 上图为天津人艺版话剧《雷雨》海报
《雷雨》在思想艺术上取得的空前成就,标志着中国话剧在探索中已走向成熟。中国话剧运动诞生百年来上演过的话剧难以计数,但是如果只选一部戏作为代表,则非《雷雨》莫属;天津人艺至今组织强大的演员阵容在全国公演《雷雨》,就是本剧艺术魅力百年不衰的一大证明。
“三一律”的巧用
《雷雨》的艺术生命力之所以百年不衰,和剧本缜密严谨的艺术结构密不可分。 《雷雨》是中国话剧史上第一部用“三一律”结构形式写成的多幕剧。“三一律”由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戏剧理论家最早提出,后成为欧洲古典主义戏剧结构的基本原则。“三一律”要求剧本创作必须遵守时间、地点和行动的一致,即要求单一的故事情节,戏剧行动发生在一天之内和一个地点。
作为古典主义戏剧的一条既定法则,“三一律”对剧本创作是一种严重的束缚,曹禺却借用它的长处,以高度集中的情节谱写出一部震撼人心的悲剧。
天津人艺版话剧《雷雨》最新剧照
本剧以发生在周公馆的乱伦事件(兄妹乱伦、母子乱伦)作为戏剧情节的骨架,把周、鲁两个家庭前后30年的矛盾冲突集中在“一个初夏的上午”到“当夜两点钟光景”的一天之内展现,而且冲突基本上是在周家客厅里展开的。
曹禺大师运用“三一律”的结构方式,将具有普遍联系的社会生活现象,汇聚到在时间和空间上有一定限制的舞台画面里,并且在舞台上充分展开了矛盾冲突的发展过程,激情洋溢地“发泄着被压抑的愤懑”,从而有力地揭露了旧家庭旧社会的罪恶。
曹禺大师是一位善于运用结构艺术精心组织戏剧冲突、刻画人物性格并充分表达主题的戏剧家,探析他的开山之作《雷雨》的结构艺术,对于当下戏剧创作和戏剧理论建设都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剧情索引
《雷雨》讲述旧中国一个大家庭的乱伦故事:周朴园30年前还是大少爷的时候,勾引过侍女梅侍萍并与其诞下两子,后来为了娶门当户对的小姐,将侍萍赶出家门。18年前他又娶了新妇繁漪,3年前繁漪不堪忍受牢狱似的家庭专制,爱上了周朴园的大儿子周萍。周萍移情别恋侍女四凤,想要甩掉繁漪,其中周萍和四凤是同母异父兄妹……这种乱伦关系不可避免地酿成大悲剧,曹禺正是借用这种乱伦原型抒发他生命中的痛苦和愤懑。
这个跨度30年的乱伦故事从哪里说起呢? 原著可以“从头说起”,原原本本地交代故事的来龙去脉,戏剧却有严格的时空限制,必须“由主题的中心直入;仔细分辨剧情开始的时机”。
什么是《雷雨》“剧情开始”的最佳“时机”呢? 从30年前周朴园勾引和遗弃侍萍开始,还是从3年前繁漪和周萍发生不正当关系开始?作者采用从现在开始,在危机上开幕的结构方法,他不是流水式的渐次展开剧情,而是在矛盾冲突接近总爆发的危机时刻回溯和交代复杂的前因。
天津人艺版话剧《雷雨》
开场戏的时间是“一个夏天的上午”,地点是“周家的客厅里”,主要事件是“鲁贵连哄带骗地跟女儿四凤要钱还赌债”。父女对话中,冲突如波浪起伏,鲜明地显现出父女二人的不同性格;而鲁贵的饶舌,则简捷而含蓄地介绍了错杂的人物关系和人物活动的特定环境,交代了大多数人物的“幕前动态”。
周朴园三天前从矿上回来,正忙于会客,设法平息工人罢工;周萍为摆脱繁漪,想要离家到矿上去;繁漪要拆散周萍与四凤的恋爱,通知四凤的母亲带女儿回家;鲁妈在济南打工,不希望女儿走她的老路,现正乘火车赶去周家。
父女对话这场戏写得较长,其中穿插了鲁大海和周冲的两个过场,使得父女冲突的场面富于变化且更加紧张。鲁大海代表矿工来找“董事长”谈判,透露出眼前这个“体面”大家庭的阶级实质,周冲亲热而神秘地来找四凤,说明周家二少爷与四凤也不是一般的主仆关系。鲁贵把女儿当摇钱树,不管四凤会有什么感受,居然恬不知耻地抖开了她和周萍的私情,还威胁四凤说,太太要我找你妈来,“叫她带着你卷铺盖滚蛋”。鲁贵的唠叨让这个涉世不深的少女感受到沉重的心理压力,“前面有狼,后面有虎”,四凤的危机出现了。
天津人艺版话剧《雷雨》
由于别出心裁地设计了父女冲突这场戏,并且通过人物对话交待了幕前情节,剧中几条重要情节线索也被牵引起来。 鲁贵说“太太跟老爷不好”,三年前“他(周萍和他后母在屋子里闹鬼”,这就透露出全剧的主要冲突,即繁漪和周朴园、周萍的冲突。作者的高明之处正在于,以繁漪、周萍的冲突加强繁漪和周朴园的冲突,周公馆母子乱伦事件是周朴园的家庭专制造成的,这个格局在开场戏中就初步形成。
开场戏还直接表现了鲁大海(矿工)和周朴园(矿主)的矛盾,让我们看到周公馆以外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此外透过四凤的危机感,还曲折地牵出侍萍和周朴园的矛盾,这条情节线的面貌在第一幕还不清晰,30年前的故事有待进一步展开。
天津人艺版话剧《雷雨》
之后的几个场景中,矛盾冲突迅速发展,戏剧危机不断加深。尽管有周冲在场,繁漪与周萍的冲突还是含蓄地展开了。周萍说他“明天离开家到矿上去”,住两三年,繁漪明知周萍想甩开她,冷笑说:“这屋子曾闹过鬼,你忘了?”二人的对话虽然躲躲闪闪,皮里阳秋,实际上刀光剑影,冰寒彻骨。繁漪、周萍的正面冲突加深了戏剧危机,把矛盾冲突导向戏剧冲突的中心。
周朴园强迫繁漪喝药这场戏,戏剧冲突推向一个小高潮,这场戏好就好在以“繁漪喝药”事件为焦点,牵动了好几条矛盾线索,在舞台上正面展示了两个以上人物的性格特征。周朴园冷峻地要求繁漪“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他以自己的意志专横地压制别人的个性要求;繁漪承受着周朴园强大的专制压力,周萍屈服于父亲的淫威更加可怕,她看到自己所依靠的男人竟然是一颗弱不禁风的小草!冲突的第一个回合,周朴园占了上风,但是加深了繁漪的叛逆、反抗性,整个舞台呈现出“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戏剧结构可以理解为戏剧冲突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表现形式,戏剧冲突的发展过程构成了剧本的情节结构。顾仲彝在《戏剧理论与技巧》中指出:“戏剧结构和戏剧冲突是分不开的,它们就像孪生的姐妹一样,孕育和成长在一起。” 《雷雨》中8个人物,各有独特的经历和很强的个人意志,人物之间的意志冲突形成众多的矛盾冲突线,不仅有周朴园和繁漪、周朴园和侍萍、周朴园和鲁大海的冲突,还有繁漪与周萍、周萍与四凤、周萍与鲁大海、侍萍与鲁贵的冲突。总之,每个人都带着强烈的愿望和企图,互相发生或大或小的冲突,形成了错综复杂的戏剧冲突。但每个人的命运又都和周朴园相牵连,贯串全剧始终的主要冲突还是繁漪与周朴园、周萍的冲突。众多的矛盾冲突与主要冲突彼此交织,互相影响,使剧情紧张曲折地向前发展。
天津人艺版话剧《雷雨》
在第一幕里,周朴园逼繁漪喝药这场戏正面展开了戏剧的主要冲突。霍罗道夫说,戏剧“在第一幕里,应当包含着戏剧的‘雷管’,好比一根‘导火线’通向后面的几幕戏。”
“繁漪喝药”这场戏让繁漪受到巨大的精神伤害,它好像是戏剧的“雷管”,在后面几幕里把繁漪郁结的愤怒与反抗,一步步推进到“爆炸”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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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戏剧冲突向着纵、横两个方向迅速发展。繁漪再见到周萍的时候,请求周萍“不要把我丢在这个可以闷死人的家里”。周萍羞辱她说:“如果你以为你不是父亲的妻子,我自己还承认我是父亲的儿子。” 再次受到伤害的繁漪忍无可忍地揭开了周家几代人的罪恶:“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外表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这个濒临绝境的女人警告周萍:“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人的欺侮!”
繁漪和周朴园的冲突在这一幕也进一步深化了,她当面反抗了周朴园叫她看病的命令:“告诉你,我没有病!”“你忘了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啦!”她不再忍气吞声,向周朴园的专制威权发起公开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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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萍的出场,掀开“过去的戏剧”的帷幕,揭穿了周朴园正人君子的假面。周朴园年轻时候引诱过良家女子梅侍萍,后来为了迎娶有钱人家小姐,大年三十风雪交加的夜晚赶走刚生下第二个孩子的侍萍。他以为侍萍母子早已死去,30年前这桩伤天害理的罪恶一直鞭挞着他的灵魂,从此周家客厅里保留着古老的家具和侍萍关窗户的习惯,他要以“虔诚的纪念”来救赎自己的罪孽。他以为吃斋念佛、良心发现就能洗清罪恶,他甚至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是道德上的完人,“社会上的好人物”。他摆出一副道德家的面孔训诫周萍:“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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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既有虚伪的做戏味道,也不缺少对侍萍负疚、忏悔的心情和“弥补罪过”的愿望。可当侍萍真的站到面前,他便一下子露出伪君子的原形:“你来干什么?”“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他明白侍萍的出现威胁到他“体面”、“圆满”的社会形象,他想用伍千元支票打发侍萍走人。侍萍不要支票,要见“我的萍儿”,鲁大海一定要见董事长,于是作者巧妙地安排了母子和父子意外相会的场面。周朴园明知大海是他的二儿子,照样将他开除;大海揭露周朴园在矿上雇佣警察开枪打死30多个工人,从前在哈尔滨修江桥时故意叫江堤出险淹死2200个工人,骗取保险金大发横财。鲁大海和周朴园的冲突已超越了家庭伦理范畴,而具有更为深广的社会斗争内容。
这一幕结尾,周萍向繁漪公开承认他爱四凤,繁漪警告说:“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小心!暴风雨就要来了。”
在第二幕里,作者多侧面地刻画了周朴园的形象,这不是一个抽象的脸谱化人物,而是一个带有真实而虚伪的情感,兼具封建家长和资本家特质的复杂性格;在结构上,“过去的戏剧”和“现在的戏剧”相交织,众多的冲突与主要冲突相纠结,剧情迅速逼近总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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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换了一景,戏剧冲突在杏花巷10号鲁贵家展开。除了周朴园,剧中其他7个人物都带着自己的情感和动作出场了。大海被开除,鲁贵、四凤被辞退,周、鲁两家的新仇旧恨已无转机;鲁妈发现周冲来找过四凤,越发起了疑心,她逼迫四凤指着天上的雷电起誓,永远“不见周家人”,这位相信命运的善良母亲宁可默默承受一切苦难,也要救女儿跳出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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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萍要摆脱繁漪便拼命捉住四凤不放,黑夜里他顶风冒雨追到四凤窗前。“萍凤约会”这场戏,在场人物的动作都很强烈:四凤听到口哨声,迟疑良久终于还是打开了窗户,满身泥泞的周萍跳窗而入;闪电照亮繁漪苍白的脸,繁漪伸手锁上了窗户,断了周萍的逃路;鲁妈没想到会在四凤屋里看见周萍,自己的一双儿女相爱了,她几乎晕倒;大海奔向周萍被母亲拦住,只好暂时放跑仇人;四凤爱母亲也爱周萍,但她还是违背誓言,冲向大雷雨去追周萍。
这场戏是第三幕的小高潮,“这后半幕的动作,可以归结为逃和追两个字。鲁妈决定要逃避她认为可能将落在她女儿身上的灾难,四凤先是逃避周冲的追求,周萍为逃避繁漪而追求四凤,这些人盲目地逃避着、追求着,但是都被笼罩在封建家长和资本家周朴园的罪恶所造成的灾难之中。当然其中受害最深、痛苦最大的,是鲁妈和四凤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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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冲突在第三幕呈现出错综复杂、紧张剧烈的状态,每场冲突跟周朴园的罪恶都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都从某个侧面加强了戏剧主要冲突,繁漪一再受到两代人的欺辱,她清算周朴园的时刻已经不远了。
第四幕是戏剧的高潮。高潮是剧情发生突变的地方,是主题思想和人物性格揭示最深刻的地方。多幕剧的高潮仍然有一个戏剧冲突的发展过程,“不应看成一个点,而看成一线”,“如果要让戏剧高潮在适当的时机出现,剧作者必须作精密的布置,巧妙地控制它,充分地准备它,和安排有层次有抑制的悬念,水到渠成,达到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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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幕采用延宕和抑制的方法,把戏剧冲突推向高潮。头两场写繁漪和周朴园、周萍的交锋。经过一天的变故,周朴园显得有些虚弱、惊惶,尽管和繁漪还是唇枪舌战,已失却先前的凌厉坚强,他甚至感叹“做人太不容易”。 周萍向繁漪摊牌说要娶四凤,带四凤走,繁漪不甘心在这个“可以闷死人”的家里慢慢地渴死、枯死,一再恳求周萍带她走,甚至让她跟四凤一块儿过都可以,否则“你走之后,他们会像个怪物似的守着我,最后铁链子锁着我,那我就真的成了疯子了”。周萍恼羞成怒地侮辱她:“你是一个疯子!”“我要你死!”周萍是个“不定、犹疑、怯弱”的人,当初他渴望精神、肉体自由,诅咒过自己的父亲,现在更向往像父亲那样恪守旧的道德规范,做“模范市民,模范家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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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漪要求个人自由的意志和周朴园父子维护专制秩序的意志冲突达到白热化程度,她在受到周萍再次伤害后,沉静地说:“奇怪,我要干什么?”接下去,这个绝望的女人便以困兽犹斗的姿态进行报复和反抗,剧情渐次推向最紧张的高潮。
鲁家的人先后来周家找四凤,繁漪向鲁大海透露周萍今夜就要溜到矿上去的信息,她想借鲁家人的力量扣住周萍。面对大海的枪口,周萍承认了和后母“不自然”的关系,表示要娶四凤的“诚心”,大海为成全妹妹不得不放行。四凤跟这个颓废自私的大少爷出走,当然不会有什么善果,但从眼下情形看,似乎也是唯一的路。鲁妈知道周萍、四凤都是她的儿女,当然坚决反对他们“一块儿”走,可是听说四凤已有身孕,于极度矛盾痛苦中又挥手让他们“一块儿走”。她祷告苍天不要惩罚“心地干净”的儿女,所有的罪孽“让我一个人担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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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这里公开了四凤有孕这个埋得很深的秘密,还埋藏着一个鲁妈和观众已知、其他剧中人还不知情的秘密:周萍和四凤的兄妹关系。鲁家人终于同意放行,繁漪第一次报复归于失败后,又指望周冲来拆散周萍、四凤,可是心地纯洁的周冲却天真地说:“只要四凤愿意,我没有什么”,“我好像并不真爱四凤。”二次报复不成,繁漪便一不做二不休,当众公开了她和周萍的关系,她存心不让周萍走,喊出周朴园来,让他看看他的好儿子姘上了老妈子的女儿。
“侍萍,你到底还是回来了!”周朴园上场,全剧达到最高潮,他亲自宣布了鲁妈就是侍萍的秘密,他要周萍跪认生母,最终解开了兄妹乱伦的扣子。紧随其后,大悲剧发生了:四凤、周萍自杀,周冲惨死,侍萍和繁漪疯癫。繁漪用爱与恨相交织的火焰“烧毁”了周公馆这个“体面”的大家庭,也毁了她自己;周朴园想要弥补30年前的过失,反而加速了悲剧的发生。
《雷雨》的结局留下一个悬念,显示出作者的智慧和表现生活的深度,对于创造新生活的人们无疑具有启示性的意义。 1934年,《雷雨》在《文学季刊》发表时,批评家对《雷雨》的主题和结构多有微词,曹禺也好几次检讨《雷雨》 “太像戏”,技巧上“用得过分”,后来他在写《日出》时,“决心舍弃《雷雨》中所用的结构,不再集中于几个人身上。”作者这些否定性的自评,影响到研究者对《雷雨》结构的公允评价。作为一位创新的艺术家,曹禺并不满足于既往的作品,他对《雷雨》结构技巧否定性的自评,显现出自我超越的愿望和探索、创新的勇气与激情。事实上,《雷雨》剧情集中紧凑,人物性格鲜明生动,和作者恰到好处地运用戏剧结构技巧密不可分。
结构技巧
《雷雨》灵活运用了古希腊悲剧中“发现”与“突转”的结构技巧。按照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解释,“发现”是指从“不知到知”的转变,通常是剧中人物的被“发现”,有时是一个人物被另一人物“发现”,有时是彼此互相“发现”。“突转”是指戏剧情势发生急剧变化,通常是180度的大转弯。大多数情况下,“发现”和“突转”是相依共存,同时进行的,往往由于“发现”而造成剧情的“突转”。
天津人艺版话剧《雷雨》
例如第二幕中“相认”这场戏,周朴园不是一下子“发现”30年前的侍萍,而是一步步拨开疑云,“发现”中又有矛盾纠葛。最初他煞有介事地要那件“旧雨衣”,问“窗户谁叫打开的”,似乎时刻追念旧情。鲁妈关窗户的背影触动他埋藏很深的记忆,问“你是谁?”(一次“发现”)听出她的无锡口音(二次),发现她竟知道30年前无锡发生一起女子投河的惨剧(三次),在这过程中,周朴园又想追问往事,又怕揭开真相,他说那是“梅家一位小姐”,“很规矩的”。鲁妈却说那姓梅的姑娘“不是小姐”,“听说是不大规矩的”,好像冥冥中有什么主宰,她不想旧事重提,却又偏偏不断地透露真情。
周朴园追问“你姓什么?”(四次),鲁妈故意扯开:“我姓鲁,老爷。”好像鬼使神差,她又禁不住漏了底:“这个人现在还活着”。周朴园逼问:“你是谁?”(五次),鲁妈再扯开:“我是这儿四凤的妈”。周朴园让她喊四凤取箱子里的“旧衬衣”,鲁妈又忍不住报了底:是不是那件袖襟上绣一朵梅花,旁边绣一萍字的绸衬衣?在极度矛盾的心理状态下,周朴园终于发现眼前这老妈子就是“侍萍!”(六次) “发现”之后,剧情“突转”:“你来干什么?” “谁指使你来的?”接着便拉下脸皮,想给几个钱了事。由于这场戏娴熟地运用了“发现”和“突转”手法,两个人物的情感跌宕和性格冲突表现得淋漓尽致,人物对话和戏剧行动也是波澜迭起,充满了峰回路转的戏剧性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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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在戏剧冲突不断向高潮递进的过程中,也运用了“发现”和“突转”手法。四凤在第三幕已当着母亲的面发誓说“从此不见周家的人”,可她为什么还要迎着暴风雨去追周萍?为什么不顾鲁大海和鲁妈的阻挠还要周萍带她走?直到四凤说她有了身孕,鲁家人才同意他们远走高飞。
作者在这里安排了一个“发现”、一个“突转”,周萍、四凤便“由逆境转向顺境”,眼看可以如愿以偿了;可当周朴园说破他们的兄妹关系,剧情又出现了江水倒流式的“突转”,他们又“由顺境转向逆境”,非但走不成,反而走向毁灭。
黑格尔说:“人应该感到恐惧的并不是外界的威力及其压迫,而是伦理的力量,这是人自己的自由理性中的一种规定,同时也是永恒正义的颠扑不破的真理,如果人要违反它,那就无异于违反他自己。”这种无法抗拒的“伦理的力量”,使得所有在场人物都陷于对兄妹乱伦事件的警醒与恐惧之中,“突转”的结果导致死亡、疯癫和剧烈的痛苦,这是最富于戏剧性的“发现”与“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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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念技巧
《雷雨》还成功地运用了“悬念”技巧。悬念是指一种急切期待的心理状态和“欲知后事如何”的急切好奇心。悬念可造成紧张的心理状态,而不断向前伸展的紧张则导致观众的兴趣一直向前冲。剧中的悬念大致有两种:一种是观众什么都不知道,好奇心驱使他们对舞台上的一切都想究根问底。
例如第一幕,鲁贵吞吞吐吐地说出周公馆“闹鬼”的事,设下一个总的悬念;又说:“我先提你个醒,老爷比太太大得多,大少爷不是这位太太生的。”“我怕太太看见你才有点不痛快”。可见这悬念与大少爷、繁漪、四凤三人有关,一下子就牵出后母和长子、同母兄妹之间的乱伦事件,观众必然急切地想知道:这乱伦事件将会演变成怎样一出家庭悲剧?另一种悬念是观众知道一点或知之甚多,他们急于了解事件发展的趋势以及剧中人物的命运。
天津人艺版话剧《雷雨》
例如第二幕,鲁妈上场的时候,我们对周家30年来的复杂情况和剧中人物错杂的关系已一目了然,可剧中人却茫然无知;我们急切地想知道剧中人的意志冲突和各种不同的性格反映,于是作者特意安排了一个比一个紧张的连环式悬念。四凤要周萍带她一起走,被拒绝了,周萍答应晚上11点到她家去约会,去还是不去?结果如何?这个悬念到第三幕才解开。
周萍和繁漪的两场交锋,繁漪受到两次羞辱,她向周萍发出两次警告:一个女子“不能受两代人欺侮”!“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这里采用戏剧重复的笔法,表现繁漪热烈而阴鸷的性格和拼死反抗的决心,两个紧张的悬念,预示“暴风雨就要来了”。
悬念与戏剧冲突往往相伴而生,例如第四幕戏剧冲突愈演愈烈,悬念也一浪更比一浪高。四凤能否跟周萍一块儿走?是这一幕最大的问题(悬念),作者用“拖延”和“抑制”手法制造一系列悬念,使高潮部分的剧情发展迂回曲折,反复进退,更加惊心动魄,紧张有力。先写繁漪受到周朴园、周萍欺辱后沉静地说:“奇怪,我要干什么?”造成一个紧张的悬念;接下去写她一次比一次顽强的报复,剧情迅速冲向最高潮,这样一波三折地设悬、悬置、解悬,生动鲜明地刻画了人物性格,加强了戏剧的紧张性和爆发力。
天津人艺版话剧《雷雨》
总之,《雷雨》的“戏”味足,“情”味浓,出乎意料之外,合乎情理之中,对于刻画人物性格,加强戏剧的矛盾冲突,加速剧情的发展,起到了推进的作用,让我们在一幕幕精彩的戏剧冲突和人物矛盾中探索到了它独特的魅力和深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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